第82章 一抔平生

　　豫临城南面，一条清澈的河水蜿蜒而至，两岸青翠的草地里竖着一簇簇毫不起眼的野花。脚下泥土松软，头顶日光热烈但不刺眼，懒懒透过浓密叶片的间隙落在肩头，置身其中恍若世外桃源，齐国如此粗犷的原野山川中，竟也有此玲珑清新之景。

　　萧亦如帽檐阴影之下的面色如常，一路沉默地跟随着千栎。扒开密集的灌木叶，蹚过一条清浅的小溪，远处一堆突兀的黄土出现在视野里。

　　他蓦然抬头，墨眸中划过一丝光亮，他不顾脚下碎屑尘土，匆匆跑上前去。千栎姑姑软弱嘶哑的声音在身后无力地响起：“止歧……”

　　愈近，他脚步也渐缓了。那土堆立于绿地之间，四周林木环绕，野花芬芳，时不时的鸟叫虫鸣清晰自如。他长长的眼睫轻闪如翼，眸色漠然似水，蒙上了一层薄雾，目中一切都有如幻象虚空，仿佛时光仍旧驻足于三年之前的旧日，沉沉萦绕，不愿离去。

　　千栎姑姑似乎在一旁说着什么，可萧亦如耳边却是一片嗡鸣。他颤抖着双腿，直直跪下，缓缓伸手向前，掬起一抔泥土，又缓缓收回双手，贴近月白薄衫下的心口。手中黄土混着些许雨水的湿润和草地的芬芳，记忆中冰天雪地的白深了又浅，浅了又深，恍若云端一梦。他深深吸了口气，任冰凉的泪水自两颊滚落，白玉般的面庞上留下浅浅的泪痕。

　　他眸色一片悲戚，面上却淡然如故。千栎心疼地注视着他，轻声道：“姑姑不敢在此立牌位。冬去春来，无人悼念也好。止歧，就在这儿陪你母亲说说话吧。”

　　“牌位……”萧亦如跪在黄土堆前，像是自言自语，“既无实名资格，又无身份地位，何言可立？何文可撰？”

　　一声长叹似要透过夏日洁净澈亮的晴空，幽幽叹去时光的那一头。千栎心中一股酸涩，眼眶也渐泛微红。生前无人疼惜，死后亦无人眷恋，一抔黄土，埋葬了一个女人坎坷灰暗的一生。她半生孤苦，绝望长辞，回望人世的最后一瞥，竟只有沧海人间的冷漠无情。

　　在这土地分裂，三足鼎立的九州大地，永远有太多形形□□，悲欢离合的故事在最平凡而渺小的卒子间上演。他的母亲，虽是生于楚国的权贵家族，闺中少女却宛若笼中画眉，一心向往林中自在的啼鸣。

　　于是，青春妙龄，容颜娇美的女子亲手斩断了既定的命途，天真地追随幸福入齐。谁曾想，幸福也不过是浓雾中明灭的星点。地域辽阔，放眼无疆的齐国终究不是她梦想中自在遨游的归宿。这一次，她遭人背弃，却又因祸得福，与北方的霸主成就了一夜的露水姻缘。命运似乎在一夜之间眷顾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女，她有了他的孩子，龙脉温暖着她的血液，迷雾中的未来也逐渐清晰。

　　可一切仍旧是有始无终。男人在承诺和王座之间，竟是头也不回地选择了后者，决绝到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再给她。她的孩子长大了，无名无实，被烙定的宿命依旧步步辖制圈禁着她的人生。为儿子能摆脱入楚为质的命运，她此生唯一一次险中求胜，倾尽所有助他离去，而她，殷红的血液最终也没能淌在故乡的土地。

　　世事炫目纷繁，人心匆匆流转，她曾短暂驻足，终是永世辞别。除了自己和千栎姑姑，在那些自己素未谋面的，她曾经无数次幻想依靠的陌生男人心中，便是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。萧亦如目色轻荡，泪水早已在夏风中干涸。纵然自己一切都了然于心，又能做的了什么呢？他不似落雪阁主，家国之怨紧紧地拴在一起，有筹谋，有手段，有人脉。他两手空空，寄人篱下，母亲含恨酒泉，而无论曾经如何憎恨父皇，那人业已离世，自己当再无怀想。

　　萧亦如直视前方，眸色坚定决然。母亲是楚人，落雪阁乃楚国消息情报的集散地，三年前，出城时母亲手中来路不明的金块，出城后茫茫雪地中那匹醒目的黑色骏马……三年来他无数次地怀疑过母亲与落雪阁的关联。落雪阁中，秋寒待他仁至义尽，推心置腹，他睹秋寒行事，知晓他对外向是以利为先。可纵然曾有交易，或是阴谋，对于此刻的萧亦如而言都已失去了探求的意义。

　　他既愿亲自北上相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，他也自当为他达成心愿。

　　而那些斩不断的恩怨纠葛，背负了十七年的莫名诘难，就随时光的急流匆匆远去吧。三年前，当他从落雪阁柔软的床榻上苏醒过来，入眼是轻笼的帷幔和雕花的阁顶，淡雅袅绕的熏香沁入身体，谢止歧，这个与皇室格格不入的名字，就已经永远地从北齐的史册上消失了。

　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，日光的色泽隐隐淡了下来，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。萧亦如撑着草地慢慢起身，千栎姑姑连忙扶过他。

　　“回去吧，姑姑。”他说着，抖去衣袂的尘粒，拂袖转身。走出几步路，却又停下，回眸深深一望。

　　入眼一派苍翠，点缀着些许色彩，矮小的土堆静静地直立着，渐渐淹没在西斜的日影中。

　　母亲，孩儿此番若是成就了落雪阁多年的心愿，是否也同时圆满了你的缺憾人生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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