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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梁小四 新


  来之前我把长安想象得比天庭还好,比如到处都是提着明艳花灯款步而行的宫装美女,每天晚上天空中都会有七色烟花竞相绽放,长安城的百姓沐浴在吾皇恩泽之中,个个锦衣玉带气度非凡,人人都像小时候见的慕容与那么丰姿俊逸。

  等到真的踏足长安四四方方的青砖长街时,我疑惑地问:“哥,这真的是长安么?为什么这么冷啊?”

  “刚开春,都要冷一阵。”哥将我从车上抱下来,紧了紧我身上厚重的绒毛大氅,嗓音温润得如同滴露和云,蕴开在清冷长安中,仿佛瞬间添花补柳,温暖如春。

  南宁王府宽大匾额上,镀了金的正楷赫赫昭昭,彼时天光正盛,更衬得门匾金光闪闪,“真想不到,”我站在门口,回头笑道:“还挺气派。”

  我哥正扶着姐姐款款下车,闻言抬头向我看来,竟然原地双双呆掉了,我不明所以,顾先生最先开口,双目含笑: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郡主竟然穿女装。”

  李叔叔道:“就是啊,还披这么可爱的镶毛披风!”

  当然是因为我以为长安满街都是宫装美人,不想被比下去才穿女装。但来了之后,十里长街居然冷清得一个人都没有。我很沮丧,于是随便找个理由:“总不能头一回来京城大宅,就让人误会么,呵呵。”

  之后的几天时间,前院客人像水轮机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来,送走这个就迎来那个,姐姐如往常一样绣绣花,喂喂鱼,我无聊地看着池塘里一尾又一尾簇红锦鲤争相抢食,心道你们可真厉害,倘若是人,不穿衣服光秃秃泡在三九寒天的冷水里,哪还有心思吃饭呢。

  京城的南宁王府多年无人居住,这次我们三兄妹提前来,府里丫鬟小厮几乎没有,好在平时娘教导我和姐姐亲事亲为,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金贵小姐,但我们来后府里还是临时添了些人,他们都不像专伺主子的下人,行动言语也颇大方,无聊之余,我开始观察这些在王府里穿梭的人。

  观察几日,终于让我选中了一个。

  这天,我轻手轻脚走进后厨,一人正一手劈柴,一手书卷,念念有词摇头晃脑地看。他虽然坐着,但身量还挺高,细皮嫩肉,捧着书卷的手冻得微微泛红。

  “嘿!”我在他肩上拍一下,笑嘻嘻蹲在一旁:“小哥儿,看你很用功嘛!”

  他吓一跳,手一抖斧子“咣啷”掉在地上,莫名其妙地看我。

  “抱歉,吓到你了,”我捡起斧子递给他,继续套近乎:“看书的时候怎么还砍柴?你看的什么书?”我伸长脖子。

  他迟疑地把书凑到我眼前,憨笑道:“唐诗三百首。”

  我心下好奇:“怎么不看诗书礼易,倒看唐诗三百首呢?”

  那人微窘,凑近了说:“不瞒你,我从小就不爱读书,这次王爷快回来了,我爹怕我出去给王爷丢人,就逼着我看书。”

  我了然道:“同感同感,我也这么觉得,大字认识几个得了,破铜滥铁读一堆,最后还是屁也考不上,没个鸟用!”

  那人突然放下书和斧子,握着我的手热泪盈眶:“兄台!我感觉终于找到了知音啊!”

  我俩相互倾诉一番衷肠,他才醒悟道:“咦?你是新来的?我怎么没印象呢?”

  我说:“那有什么,你爹招了这么多人进来,没必要都记住,凑合凑合行了!”

  “话是这么说没错,”他面色凝重,肃然地说:“可这些人都是我亲自招来的,而且大部分都是亲戚,”

  想了想,又道:“虽然很多亲戚我也不认识,但我还是不记得你啊!你是不是在骗我?你究竟是谁呀?”

  我见瞒不下去,才开口承认:“好吧好吧,败给你了,这都看出来了,我其实是大少爷。”

  “大少爷?”他站起身,“尽胡说!我见过大少爷!”说着将手里斧子向地上一摔:“兄台虽然与我志趣相投,堪为知己,但你私入王府乃是死罪,念你没犯大错,趁我还没叫人,快走吧!”

  我又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唐诗三百首,道:“诶诶,别呀!温小公子,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?我呀!”温小公子凝眉仔细看我,又退后两步上下整体看,再凑上前抬手边比划边看,突然大惊道:“你!三小姐!我靠是郡主!”

  我两手拢进衣袖:“哈哈,低调,低调!”温小公子连忙做礼,并为刚才的冒犯连连赔礼,我忙阻止他:“既然你看出来,我也不再转弯抹角,问你个事。”

  温小公子殷勤地说:“郡主请讲。”

  我问:“这个……初来京城,人生地不熟,你知道长安最近流行什么料子?什么款式的袍子?什么颜色最时兴?什么风格的靴子比较受欢迎?什么@¥%……*@%&&*……”

  温小公子都完美地一一解答,最后道:“郡主放心便是,小的马上去办,包郡主满意!”

  和聪明人办事就是爽快,我心花怒放地又递给他一张图纸:“真是有劳小公子了,还要劳烦你照上面的样子做几双鞋,加绒加厚的当然更好了,呵呵。”

  温小公子接过图纸扫上两眼,小心翼翼揣进怀里,躬身打算告退,我再次叫住他:“温小公子可知道,这长安有什么比较……嗯……可以玩乐的地方呢?”

  我惬意地歪在去往西郊的马车上,车厢铺着上好波斯绒毯,四周围着柔软的亮缎四方矮靠,中间一张小几,几上摆着素雅的青瓷茶具。火盆上的精铁烟罩高端大气上档次,炭是上好白炭,又在其中加了香料,将车厢烘得暖暖的,还有一股清新果香。我将茶杯在空中绕一圈,看那袅袅水汽轻盈盘旋,非常满意地啜了一口。

  来之前我爹说过,京城王府的温管家非常可靠,倘若有什么事情尽可找他。

  那位温小公子就是温管家的儿子,我之所以选中他,是因为王府里来者甚众,除了他好整以暇应对自如,各个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忙。而且这位温小公子可算一表人才,衣着样式打扮虽然不张扬,但各个细节都搭配得很有品位,想必也是常年混足于应酬交际圈的人。温管家对他着实好一番栽培,不看别个,就看今日我出行这一应装备,就足够令人赞赏了。

  温小公子和我说:“长安不比江南钟灵毓秀,但别的不多,坟却非常多,古墓群种类庞大,上至西周下至隋唐,应有尽有。刚巧西郊最近挖出一个,据说年代历史还不可考,郡主闲来无事倒可以去观摩观摩。”

  我立刻来了兴致,又问:“如此甚好,但观摩用不了多久,回城之后又有哪里比较热闹,可以接着玩乐呢?”

  温小公子立刻会意:“长安夜色最繁华,尤其是未央街,一过傍晚,卖什么的都有。郡主白日走累了,可以到整个长安城最有名的天香阁去歇脚品茶。这个天香阁非常有背景,据说是在从前的未央宫遗址上建起来的,京城的贵人都喜欢去,郡主不妨也瞧瞧。”

  喝光杯中最后一口茶,我打定决心,今晚一定要去天香阁小坐。

  非常不凑巧的是,西郊新挖的古墓已经开始戒严,据说墓主人生活的年代已基本确定,目前朝廷专门派来一批文官,说要将此墓彻底搞清,然后就地建一座大型博物馆,让百姓能够亲临墓室,参观古人墓穴的风水结构。

  我悻悻地又坐车往回走,心想这大批考古学者中,或许有八成都是古玩收集爱好者,如此一搞,好端端一座古墓,最后不知还能剩下多少件艺术珍品,朝廷这么做算不算是公然盗墓啊?

  进城之后,天色还尚早,温小公子说得果然没错,这个时候未央街已经开始熙熙攘攘一片繁华了。我今日穿的外袄是苏州织造局每年用来进贡的宫缎,天蓝色缎面上绣着银色流云飞鸟,正统的苏绣,在长安也是难得一见。

  但我毕竟是女子,身量没有男子高,为了显得不那么矮,我将当下文人公子都直垂脚面的袄裙改短了些,露出脚腕往上大半个靴子,从靴帮至袄裙底端,再沿襟扣到领口,都镶着雪狐的狐绒,腰间一条三指宽天蓝色同系腰扣,正中间有一颗四四方方的深红色碧玺石。这一身行头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风骚得不能再风骚,因为太风骚,去年做好就一直没穿过,今年到了长安,我觉得一定会遇到更风骚的人,所以便大颜不惭地穿了出来。

  如此走在未央街上,回头率竟然不是一般的高,我扶了扶头上细长的银抹额,笑容到位,举止得当,在一众各式目光中,悠然地左看看又看看。

  很久之后我依然能想起这天,风中夹着寒梅的暗香,平凡的傍晚有许许多多个,总要有一个稍显不凡,并且在那之后的很多个日夜里,见证着这个如此辉煌的瞬间。直到我弥留之际,开始回首这一生的点点滴滴,依然觉得这个傍晚恰如流光一瞬,只是人生可怜,转眼物是人非,华表千年。

  就是那天,我在一个卖假盘子的小摊上认识了一位好友,他叫梁小四。

  我的好朋友梁小四。

  我手里拿着盘子看来看去,耳朵里是老板喋喋不休地吹嘘:“小公子,我注意你很久啦,想不到你真是个识货的人啊!”

  “我这些青瓷盘相当有来历,你晓得这几天西郊掘出来的坟么?”他神秘兮兮地说:“要不是我上面有人,也不会告诉你,那可是个西周的公主墓,我这些盘子啊,就是从里面悄悄运出来的,有来头得很!怎么样,选一个吧,很便宜的,只要五两,回去可千万莫声张,小公子,你淘到宝喽!”

  我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身旁突然出现个人,嗓音如同琳琅相击:“这么说来,倒的确是有来历的宝贝,给我包十个!”

  我顺着声音愕然望去,嚯!好家伙,果然遇着个比我还风骚的。只见他身着一件手绣百鸟外袄袍,紫金的丝绸底色反射出金红色泽,如同会流动的夕阳,身量十分出挑,清瘦而不羸弱,英朗如刀削的五官散发出年轻男子的朝气,萧萧素素,如琅玕美玉;楚楚翩翩,如南国花秀。

  卖盘子的老板显然没有我只观人外貌的好兴致,于他而言,有钱堪比祖宗,这样的大手笔,一次要十个,简直比祖宗都好。那人说罢,取出一锭巴掌大的银锭子。

  我觉得这么漂亮的公子哥,脑残被骗实在是一件很不和谐的事,于是格住他递银子的手,对老板道:“做生意要讲诚信,偶尔吹一吹也没什么,但海口夸得这么大,坑人钱财,是否有违道义呢?”

  老板立刻不高兴了:“我说这位小公子,瞧你穿的挺光鲜,举手投足像个少爷,怎么突然就犯了失心疯,跑来和我过不去呢?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良心,你凭什么说我骗人!”

  我失笑:“你当街行骗还诬陷我失心疯,先不论西周到底有没有青瓷工艺,但说你的盘子,釉色花样都是时下流行的新品样式,盘底还清清楚楚印着景德镇的烧印,这位公子若不是遇上我,岂不果真被你骗了!”

  老板被我揭了底,气得脸色铁青,抄起一个盘子就向我甩来,我侧身躲过去,耳边呼呼风声,拳头紧随而至。旁边那位俊眉修目的公子听说被骗,斜地里伸出一只手,轻轻巧巧化了拳势,反手柔劲向上一抬,当场卸了他的胳膊。

  那老板疼得仰倒在地不断哀嚎,公子冷冷道:“哼!当街行骗出手伤人,本……本公子竟然险些着了你的道,还不磕头谢罪!”

  老板鼻涕眼泪狂飙,连滚带爬不住磕头:“小的知错了,两位英雄饶了我吧!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公子,还请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,看在小的什么也没得到的份上,放过我吧!”

  那公子沉着脸,一语不发,我更没有立场发言,直到他额头皮烂,鲜血直流,紫衣公子才到:“还不快滚!”

  老板闻言,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,站起来,单手推着车就跑了。

  我赞赏地说:“公子好俊的功夫!”

 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很快散了,此时未央街行人来来往往,他低下头,冲我微微一笑:“今日还要多谢公子。”

  我呵呵道:“不谢不谢,举手之劳而已。”

  那公子想了想,道:“兄台仗义相助,无以为报,可否邀请兄台赏脸共饮?”

  经刚才一事,我的兴致败了大半,便顺手推辞:“不了不了,小事一桩而已,哪敢让公子破费,在下还是告辞了!”说罢抱拳欲走。

  谁知他满目含笑,又追着我道:“我本来要去天香阁小饮,独坐无人也甚为寂寞,兄台确定不要一起?”

  我举起的脚在空中一顿,想了想又放下:“天香阁?”

  他连连点头:“是的呀!长安最有名的天香阁!”

  我的尊严又被打败了。

  我无耻地说:“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啊,真是让公子破费了,呵呵呵呵。”

  他抬手粲然一笑:“兄台请。”

  那个笑容有如周身闪耀着五□□光的岐山鸣凤,在漠漠京城烟华中,如此醉玉颓仙,锋刀一般镌刻在我心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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