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音容笑貌
在我还很小的时候，大哥便时常替父亲管教我，诸如我的课业字画棋技茶艺之类，每日都订了时辰练习检查，便是学堂放假也非要不让我歇歇的。
那时我很羡慕豆腐，因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，整日不仅吃香喝辣，还贪玩逃课，夫子也不恼，杜叔也从不训斥他，于我而言，这些事任何一件要是发生在我的身上，讨来的只有一顿打。
我便一直心里都很不平衡，在我心里，我以为我同豆腐一样，都是小少爷，凭什么他这个小少爷就能如此不受管制，而我这个小少爷便要被强迫着做那些繁乱复杂的事。
且任何事情的发展都应得到一定的效果，你比如我外婆家的枇杷树总是比别人家要多洒一袋肥料，所以结出来的果子也比别人家的要大些圆些，味道更好些。
但这个道理在我身上并没有体现出来，我纵然比豆腐管教的严厉，课业也要做得多许多，但我的成绩却并不比他好，甚至还有不如他的迹象，只在一些父亲眼中不务正业的方面要比其他孩子机灵点儿，除此之外，都可谓是一塌糊涂。
于是父亲决定，将我转学到当时非常出名的女子私立学校，我不想去，父亲说：“这可由不得你，便是绑也要把你给绑去的。”
我便气呼呼地去同母亲告状，叫她替我劝一劝父亲，不要将我送走。
时隔多年，我早已忘记了当时的画面，特别是在十岁那年以后，我潜意识的忘记了很多，便是我自己抓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，但今天，我却轻而易举地就回忆起了母亲的面容。
梦境里，我从别院一路小跑着去找她，中途摔了几跟头，长工姐姐们来扶我，我忍着疼一直往前跑到荷园里，母亲就坐在荷池边，梳着简单素净的发髻，穿一条样式很细致的旗袍，不像别家的官太太那样富贵华丽，她永远都是那样的淡雅，一直远远地坐在某处，手上举着针线细细地缝制旗袍。
我不知为何，远远地看见母亲，眼泪便大颗小颗地落下来，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伤心过，我一边抹眼泪一边跑过去抱住母亲的手，说出来的话明明应该是哭诉父亲要将我送去私立学校，可嘴里泣不成声问出来的却是：“娘亲，你去哪里了，我怎么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你了？你是不是不要阿声了，是不是怪阿声太调皮太不懂事，所以走了就不回来了呢？”
我哭得伤心欲绝，只觉第一次真的体会到肝肠寸断这个词儿是个什么形容，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，便是那年从鬼门关走了一遭，也不曾哭成这样失态。
但母亲没有说话，只是微笑着伸手摸我的头，我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，不肯原谅我，便又大哭着哀求道：“您别生气好不好，我会乖的，我再也不会给您和父亲闯祸添麻烦了，也会听大哥的话不和他争吵，会好好写课业认真去学堂念学，不和夫子顶嘴，考试不垫底不给您和父亲丢脸，也会帮李妈洗碗择菜，还会乖乖吃饭，不挑食，晚上也一定到点就睡，不成日净想着出去玩，娘亲，这些我都会做到的，你就回来吧，回来看看阿声，别走了，我很想你，我不想你走。”
抽抽搭搭说完这些话只觉更加伤心，心里面有一种感觉是即便我这样哀求母亲，她也一定不会留下来的，我不知道为什么，就是冥冥中觉得母亲再也回不来了，她的离开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成了定局，不论如何也回不到我的身边。
这样的感觉真是糟透了，纵使母亲她就在我的眼前，纵使我牢牢抓着她，可心里还是知晓我的紧握和哭泣都毫无用处，我之所以哭得这样伤心，只因我非常清楚，母亲是真的回不来了。
我哭得越来越大声，越来越抑制不住，朦胧中也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哭泣声，非常费力地睁开眼时，只见得屋内黑漆漆的，从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几束很微弱的光。
梦里那种强烈而伤痛的情绪还浓浓地弥漫在胸腔，我试着动了动手，右肩立即传来一阵剧痛，只好抬起左手抹了把脸，手指触到一大片水渍，额头也是一片濡湿，我也分不清，这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了。
这之后的几天我总是昏昏沉沉，重复着做那一个梦，难过到不能自己时会突然醒来，尔后又迷迷糊糊地陷入漫长的沉睡。
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，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这里至少算是个安全的地方。没有人来打搅我，没有别的什么来清扰我的梦，纵使梦里那么难分难舍，我也依然不愿放走这难得能够与母亲相见的机会。
又不知是哪一个深夜抑或清晨，迷蒙中听到有个年轻的声音在问：“喂！老头儿，我媳妇儿怎么还没醒啊，我看你这什么破医生，就是一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。”
又有个略微年长的声音回道：“江少爷别心急，病情是控制下来了，不过能不能醒来，老夫没法子，只能靠这小姑娘自己了。”言语间倒还让我觉得颇为熟悉。
被称作江少爷的人道：“我呸！你少跟我这儿胡扯，你是大夫你都没法子，人家昏迷不醒这么多天了你让人自己醒过来，我看你是骗钱骗到我们江家来了，是不是非得我揍你个半死不活的你才知道本少爷的厉害？”
大夫呵呵一笑：“不是我不让她醒来，可是她自己不想醒来哟。”
那江少爷一听又开始吵嚷起来，这人真烦，扰得我不甚头疼，便微微皱了皱眉示意不满，便听那大夫好心道：“行了江少爷，快别吵了，吵着人家姑娘睡不好。”
我紧着一颗脑袋想：这大夫还挺善解人意的。
不过他那句话说得对，但我之前一直没能反应过来，他今日这么一说，我明白后，意识便已清醒了大半，只是心口那股挥之不去的痛楚仍叫我难以平复心情。
我大概是真的不想醒来罢，不想醒来面对自己失败的定局，不想再次面对失去追查母亲去世的原委，只想留在梦里，哪怕母亲总是不说话，哪怕我与她相见也是那样伤心，可我只要能看见她，我就觉得很好。
但或许我这个人，应是命中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，等我完全清醒过来，再去回想梦境时，却发现依旧回想不起母亲的音容，只独独记得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我抬手捂上眼睛，想，要记住一个人，怎么就这么难呢。
或许是听到了动静，正走到门边的二人忽然折身返回，我将手移开，视线里出现两个人，一个是年过五十的老头儿，戴着小毡帽穿着灰长衫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，另一个就要年轻许多，同我差不多的年纪，眉目清秀，很机灵的样子。
前者我认识，是老胡，后者也认识，是几月前父亲为我定亲的那位江少爷江子闫。
只是，他怎么会在这里？
我还未来得及开口疑惑，江子闫便一把将我抱起来：“你醒了？你真的醒了？”又大笑了一阵，惊喜道：“你是真的醒了吗？我不会是在做梦吧！”
我被他晃的头晕眼花，强忍着想揍人的冲动安抚道：“是的你没看错，我真的醒了，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？”一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像是另一个人。
他这才放我下来，立马倒了杯茶给我，冲老胡笑道：“嘿你这江湖郎中还有两把刷子啊，那么多大夫来看了她都不醒，你一来她就醒了。”
老胡捋了捋胡子，道：“那是自然，老夫的医术也不是吹出来的。”
我灌下那杯茶，觉得嗓子还是不舒服，又连着灌了好几杯，愣了半天，才问老胡：“我怎么会在这里？这是哪儿？”
老胡回道：“哦，事情是这样的，这里是……”
“是我家！”江子闫抢道：“说起这件事啊，你是不知道，那天你开着车一头就撞上树了，说来也算我们有缘啊，我那会儿刚被我家老子给逮回来，正巧碰上你，就把你给顺道救了。”
我扶着一跳一跳的额头又问：“今儿什么日子了？”
老胡说：“哦，今儿是……”
“今儿是十五了！元宵节呢！”江子闫凑上来，“媳妇儿，等你休息好了，吃过饭喝过药以后，晚上我们出去放河灯猜灯谜，你看好不好。”
我手是伤了，可耳朵还没聋，听见他那声“媳妇儿”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，“再叫一声媳妇儿信不信我卸了你脖子。”
老胡笑道：“你们俩不是定亲了嘛，他叫你媳妇儿也是……”
“也是天经地义的啊！”江子闫道：“你不喜欢我叫你媳妇儿？那你说，你喜欢什么，我就叫你什么。”
我微微一笑：“那就叫妈吧，我不介意的。”
江子闫：“……”
老胡：“……”
想到出来这么久，有些担心，我问老胡：“我父亲那边怎么样了，这次伤得重，我不可能那么快就回去，会被看出破绽的。”
老胡瞥了江子闫一眼，这才解释道：“没事儿，吴先生那边你师父都打点好了，说是带你去一趟重庆，你父亲想着那边安全，也就答应让你过去玩儿段时间。”
我有点诧异：“不是吧，他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了？”
老胡笑：“那倒不是，多亏你师父操一口四川话和吴先生聊了一下午，这才信了。”
我不由感叹：“那真是辛苦师父他老人家了。”
和老胡又说了几句，我想着得回一趟武馆和师父交代交代，见我打算要走，江子闫赶忙来拉住我：“这么快就走了？你舍得丢下我一个人？”
我说：“舍得。”
他便抓住我的手臂不撒手了，气愤道：“天啊你好狠心啊，你竟然扔下你未过门的丈夫！”
老胡愣了愣，我亦愣了愣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没有常识的话，但也只好继续拒绝道：“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，早在几个月前我就取消了和你的婚约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，若硬要说有个什么关系的话，那也只能是同窗之谊，况且你的窗在西边，我的窗在东边，其实我们之间说同窗这个词都还是有点牵强的。”
他诧异道：“你竟然还知道我的窗靠西边。”又喜道：“你还不承认你喜欢我，你要是不喜欢我，怎么会知道我的窗不是在北边或者南边，而是在西边呢。”
我心说不止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窗在西边，全校的同学们都知道好吗，每天下午放学都能看见你江大少爷杵在窗边罚站，谁还能记不住了。
鉴于这个人的脑电波和我们不在一个频率，我也懒得和他胡扯，当即一脚踹开他带着老胡跑了出去。
就听他在身后鬼哭狼嚎道：“吴念声！你忘恩负义！恩将仇报！过河抽板！以怨报德！背信弃义……”
老胡便扶着我便安慰道：“他就是口不择言，你听听就行，别往心里去。”
我说：“其实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。”
老胡就一把松开我，“死没良心的丫头，人家救了你你还踹人家，你还真是忘恩负义。”
我瞪了他一眼：“他这么说我受了，你这么说你是想挨揍吗。”
老胡：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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