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华美集成

　　北京自古以来，一到春天就多风沙。

　　又是一个沙尘天。

　　风卷沙尘，从北方滚滚而来，漫天蔽日，沿途树木、村庄、田野、道路不见踪迹。

　　通往首都国际机场的土路上，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，紧闭车窗，在沙尘中艰难前行。黄沙扑面，将挡风玻璃遮了个严严实实，雨刷不停地来回转动，刚扫出两个扇形的小窗口，就又扑满了黄沙。

　　车子后座，一个中年白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。

　　陪同的四机部电子司集成电路处，李德清科长拍了拍前面副驾靠背，低声问道：“小苏，詹姆斯先生刚才说什么？”

　　苏婉回头，透过缝隙，小声道：“他在埋怨北京的天气太差了，让他感觉像是在沙漠里。”

　　李德清讪讪地笑了笑，有心想解释几句，又不知道说些什么，干脆装作听不懂。

　　既然已经开口，苏婉也有一肚子疑问，便继续保持侧坐的姿势，对李德清说道：“李叔，我总觉得这个什么华美集成有些不对劲！之前催我们发放批文时，詹姆斯一天三催。可是等到批文真的下来了，他又对后续规划推三阻四，只是一个劲让我们将设备款打到他们账上，我怀疑……”

　　“小苏！别说了！”李德清迅速瞟了一眼身旁的外国人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。

　　“没事，他不懂中文。”

　　“听不懂也不能当着外宾的面，谈论敏感话题！”李德清见苏婉还要辩解，加强了语气，严厉道，“有话回去说！”

　　听他说话不客气，苏婉有些委屈：“我又不是你们四机部的人……”

　　“就算你是外经贸的也一样！外事纪律你忘了？”李德清板着面孔，严肃批评道。

　　华美集成项目，由行业主管部门四机部，和外资审批部门外经贸委同时监管，双方都各派了一名人员跟进。李德清较为年长，又是科长，自然占据了主导地位。

　　苏婉眼中涌出一层水汽，转过身，赌气不再理他。

　　李德清叹了口气，向后挪了挪，靠在靠背上，一脸漠然。

　　他何尝不知道，这个所谓的华美集成有问题。

　　说是合资，可是华美集成却一分不掏，地要国内划拨，厂房要国内建设。并且詹姆斯还一个劲要求，将集成电路生产线的购买款交给他，说是去联系厂商。

　　这怎么可能？

　　空口白牙，设备款给了你，谁知道你会不会拿了钱就跑。

　　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，对方卷款而逃的可能性极大！

　　苏婉的怀疑很有道理，这个华美集成，不，应该说身旁这个詹姆斯，怎么看怎么不对劲！

　　但是，即便有这种猜测，四机部也不希望与对方彻底翻脸。

　　不是不想。

　　而是不舍！

　　因为要找到一个肯跟国内合作的国外半导体企业，太难了。

　　虽然前年三中全会，中央就确定了改革开放的国策，决意打开国门，用国内的市场，从外国人手中换取先进技术。

　　然而实际效果并不好。

　　或许是受制于巴统协议，或是不信任，又或是单纯对中国怀有敌意，总之即便各部门竭尽全力，作出各种承诺，愿意来华投资的外国企业仍寥寥无几。

　　国内渴望的高技术企业，更是一个都没有。

　　李德清自己就曾在联系日本某家半导体企业时，被对方拒之门外，连想与对方高层见一面，也不可得。

　　他现在还清晰记得，对方那名中层干部，来通知他时的话“我们是不可能到中国去建厂的，更不可能与你们合资建厂，至于转让技术，想都别想！”

　　其他世界知名的科技企业，同样如此。

　　国内发出的电传，纷纷石沉大海；上门说明政策，吃到闭门羹；甚至是大使充当中间人，对方也是笑而不谈，予以回避，没有一家愿来，连深入了解都没兴趣。

　　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之路，一开始就非常不顺。

　　迄今为止，华美集成是唯一一家，主动上门，而且答应中方条件，愿意向国内转让技术的半导体企业。

　　所以，纵然知道对方很不靠谱，他们也只是提高了警惕，却舍不得放弃。

　　毕竟这是一条难得的渠道。

　　车外，风沙依旧。

　　轿车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速度缓慢而行，滚滚黄沙之间，终于现出了若隐若现的建筑影子。

　　首都机场到了。

　　轿车在候机楼前广场找了个地方停下，连同司机在内，车上的中方人员都熟练地用一个纱巾包住了头脸。用最快速度下了车，迅速关上车门，然后就撒足狂奔，冲进了候机楼。

　　当玻璃门将呼啸的风沙，阻在了门外，众人才放慢脚步，一边埋怨一边清理着衣服上附着的沙粒。

　　机场候机厅有四五百个平方，面积不小。

　　不过候机的人不多，整个大厅内只有稀稀拉拉三四十人，坐在大厅中央，类似火车座的位置上，耐心地等待着广播。

　　清理完各自身上的尘埃，詹姆斯又说了句什么。

　　“詹姆斯担心，这么大的风沙，会不会导致航班晚点。”小姑娘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，苏婉早就没生气了，将詹姆斯的话，翻给了李德清。

　　李德清他们要接的，是从美国飞过来的技术专员。

　　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。

　　虽说华美集成不是什么知名大企业，可是整个公司就只有詹姆斯一个人撑场面，这也太扯了。现在好容易又来一人，还是关键的技术专员，多少也打消了国内几分怀疑。

　　更关键的是，他的到来，也意味着本来停滞的集成电路引进项目，又能得以推进。

　　“我去问问。”

　　李德清让他们找个地儿坐，自己跑去询问机场工作人员，很快打听清楚，返回来：“由于沙尘暴影响，飞机在淄博机场降落了，等这边风沙停了才会起飞。据气象台说，这场风沙大概还会持续好几个小时，飞机多半要晚上才能到。”

　　众人唉声叹气。

　　“这里二楼有咖啡厅，不如我们去咖啡厅歇息一会儿吧。”李德清建议道。

　　其他人一致同意。

　　与其在大厅干等，还不如上去坐坐。

　　咖啡厅门口有个书报架，詹姆斯好奇地上前翻了翻，发现全是中文报刊，耸了耸肩。

　　挑了张靠外的桌子，众人随便点了几杯咖啡。

　　李德清不喜欢咖啡的味道，干脆点了一杯毛峰，他自报单位，将本次接机的航班号告诉给对方，询问是否可以在飞机抵达时通知一下。

　　“没有问题，服务台能接听到广播，如果听到消息，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各位领导。”八十年代初，能坐飞机的不是外宾就是领导，李德清他们这一桌既有外国人，还有两个实权部委干部，服务员态度极好，一口答应。

　　至于在咖啡厅点茶，就更不算什么了。

　　相对喜欢咖啡的外宾，喝茶的国人还更多一些。

　　“詹姆斯先生，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位技术专员，我们都很好奇。他的情况，您能提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？”等到服务员离开，李德清面向詹姆斯，微笑地问道。

　　苏婉眼睛一亮，迅速将李德清的话翻译给对方。

　　“当然没问题！”詹姆斯大笑，作出一副神秘的表情，“待会儿你们看到他，一定会大吃一惊！”

　　“哦？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？”李德清来了兴趣，坐直身子，目光炯炯。

　　“当然！”詹姆斯得意地打了个响指，“你们不妨猜一猜，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。”

　　“我先来！这位专员，是不是我们都知道的某位知名科学家？”苏婉将詹姆斯的话翻译给李德清之后，不等对方做出回答，就雀跃地用中英文双语，抢先答道。

　　听了她的猜测，李德清也是一脸期待，看向詹姆斯。

　　詹姆斯保持着神秘的微笑：“再猜！”

　　听说不是某位知名科学家，李德清低眉思索了几秒，一抬眼皮，不紧不慢道：“既然詹姆斯先生让我们猜，肯定是我们有所了解。既然小苏的答案不正确，那么我认为，他有可能并不是特别知名，但在某个著名的科研项目中，或许发挥过重大作用，不知道我的猜测，是否正确？”

　　“没错！”

　　詹姆斯最初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，但转念一想，觉得这个解释对自己更有利。

　　长期揣摩人心，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国内对他的态度变化，为了重新引起对方重视，他略一思索，就决定顺着李德清的猜测展开，加大筹码。

　　他当即一弹响指，眉毛一扬道：“待会儿到来的技术专员，毕业于斯坦福大学。斯坦福知道吗？就是建立了斯坦福工业园的那个斯坦福，可以说，没有它，就没有后来的硅谷！它的半导体专业，也是世界最强的！那位技术专员，就是毕业于这个学校！”

　　听完他的吹嘘，李德清连连点头，很是满意。

　　国内虽然被封锁已久，可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，完全闭门造车。依然在通过各种办法，尽力追踪国外技术进步，对全球著名科技企业、大学都有所关注。

　　詹姆斯说斯坦福是全球半导体最强，或许可以商榷，但绝对是居于领先，这点毫无疑问。

　　既然那位技术专员毕业于这所大学，那他的专业水平，就很值得期待了。

　　“能毕业于名校，想来成就也很多吧，能介绍一二吗？”李德清笑着问道。

　　“当然没问题。”詹姆斯神采飞扬，“他在斯坦福读书期间，就以优异成绩深受教授的肯定，被选定担任萨玛斯教授的助手，协助参与研究工作。之后又独立或与人合作，完成过多款集成电路的设计、研发，产品一经问世，就大受欢迎……”

　　“哦，那不知都有哪些……”

　　詹姆斯知道不能等对方深入追问细节，决定抖出一个大消息，来填补前面漏洞，装出一副激动的表情，故意手舞足蹈道：“他最出色的成就，是曾经参与过苹果电脑的开发，是最初的几名元老之一！”

　　“真的！”

　　李德清震惊得一时失态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
　　苏婉不懂，但四机部可是对苹果公司有过相当了解，知道这是一家新崛起的计算机公司，前景光明，未来就算不能成为如IBM一样的计算机巨头，也将占据相当地位。

　　能成为苹果公司的创业元老之一，这位技术专员的能力可见一斑。

　　“可是，既然他曾经是苹果的创业元老，为什么离开苹果？”狂喜之余，他又有些怀疑。

　　詹姆斯也是心头一沉，知道自己吹过了头。

　　好在他心理素质极佳，脸上不露一丝破绽，脑筋急转，马上有了说辞：“他离开的原因，主要是与公司CEO乔布斯的理念不合！乔布斯在取得巨大成功之后，经营思路就转向保守，只想享受成果，不愿意再冒风险。但是技术专员却认为应该乘胜追击，开发更多的产品来丰富产品线，并且为了不受制于人，公司应该建设自己的工厂。两人在经营思路上发生了矛盾，最后乔布斯利用CEO的地位，坚决否决他的提议，甚至将其赶出了苹果公司。”

　　说完，他做出了一副极度痛心的表情。

　　听着这近似于传奇的故事，李德清不知道真假，却又无法查证，只能将信将疑：“所以，他就到了华美集成？”

　　“没错！华美集成本就是他与另外一位合伙人，共同出资成立。”詹姆斯松了口气，赶忙抛出最开始准备的震撼性消息，以转移视线，“其实刚才，我说你们看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，是想告诉你们，我们这位技术专员，他是一名华人！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

　　“是名华人？”

　　李德清、苏婉激动得一下跳起来，就连一旁闲坐的司机，都像石化了一般，端着茶杯一动不动，惊愕地望向他。

　　“华美集成，华……美，原来是这个意思！”

　　李德清喃喃自语，终于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来由，原来华美集成的华，就是中华的华——这是一名华人科学家，在美国成立的半导体公司。

　　由此可见，他不但是一名学识丰富的科学家，还是一名不忘本的爱国华侨！

　　这可真是意外之喜。

　　想到即将到来的那名华人专家，他激动得浑身颤抖，恨不能现在立刻就能与之见面。

　　这可真是太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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